2024年5月13日，加拿大小说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丽丝·门罗去世，享年92岁。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一阵荒诞的陌生感袭来，头脑里出现一个坐在摇椅上、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在一幢木制结构的三层小屋里沉沉睡去、永不醒来。　　我惊奇地发现这个老太太就是门罗，同时也是她自己笔下的人物。即使从未去过加拿大，但在阅读门罗多本小说之后，加拿大的雪野、森林、冰冻的小溪、小木屋，偏远而封闭的小镇上保守的、顽固的、怪异的、善良的、恶意的人们，这些碎片像乐高积木一样在我脑子里搭出了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这就是门罗留下的世界。　　关于门罗的生平和经历，有很多文章都写过。20岁大学辍学，很早成为母亲和家庭主妇，在带孩子的间歇、中午午休的一个半小时内在餐桌上埋头写作，与丈夫经营一家书店，离婚一次又再婚一次。她在39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1968），获得加拿大最高的文学奖项总督奖，此后一直保持写作，直到2012年出版自己最后一部小说集《亲爱的生活》（Dear Life）。　　除了写作的漫长征途，门罗的人生轨迹好像平淡无奇，尽是寻常人的人生样貌——婚姻、生育、养育、离婚、迁居……但就是如此，她的小说里提炼出的才全是人生的共性。就像小说家弗兰岑评价的那样：“你迟早会在她的故事里遇见自己。”　　她写“逃离”，女性的逃离，也可以说是人性天然的“逃离情结”，那就是对现状的不满，对另一种生活样态的永恒渴望与想象。短篇小说《逃离》塑造了一位遭受丈夫家庭暴力的小镇女孩，她精心策划着一场逃离，但在临门一脚的时刻又退缩了回去。门罗的小说并不是“离婚/分手搞事业，走上人生巅峰”的大女主爽文，她宽容且怜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所有犹豫、彷徨与左支右绌，这是这些晦暗的东西构成了日常生活缠绕的复杂性。　　她解构包裹着层层糖衣的“浪漫爱情”，她写隐含其中的性别暴力。《办公室》写一个婚姻中的女性，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困难重重；《庇护所》指出婚姻对男性而言的庇护性，对女性而言则是另外一回事。　　她的小说也提炼出扰动生活的诸多非理性力量。比如亲密关系中，对彼此突如其来的厌恶，在小说《发作》中，我们可以看见这种厌恶带来的毁灭性后果。还有在婚姻伦理之外，欲望的荒原，比如她常写的一种人物典型——在旅程中带着孩子的母亲，对同行的陌生人产生的欲望。越轨的行为最终也许发生，也许只是发生在人物意识的预设中，但惶恐和内疚已经产生，一个母亲因为自己的欲望，差点就置孩子于险境。　　她也写一个人命运中的交叉小径：两兄弟，一个离开了家乡，一个留在家乡，他们人到中年的时候都过着怎样的生活？一个仰慕帅气飞行员的少女，是否盼回心上人成为自己的丈夫？有婚外情的妻子是否离开了丈夫？留下，她过着怎样的生活？离开，她又过着怎样的生活？门罗的小说从不会指摘哪种选择是对的，哪种选择是错的，哪种选择是更好的——她只会展现给读者，生活是怎样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样子的，而在诸多玄妙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个人在每种生活里的幸福、满足、束缚、缺憾……　　衰老和老年在文学与影视作品中，似乎是不被欢迎的主题，但门罗优雅而坦诚地写着衰老。小说《湖景在望》写一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东拼西凑的、全然不可靠的记忆，以及个人面对这种境遇的悚惧和无助。《熊从山那边来》写老年伴侣的关系。门罗在贴着自己的生命经验写作，所以年轻读者能够从她的小说中看到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年老的读者会看到自己的困惑与痛苦终于被小说表述。　　《熊从山那边来》改编的电影《柳暗花明》　　英国的《新政治家》周刊曾在评论中指出：“门罗的分析、感觉与思想的能力，在准确性上几乎达到了普鲁斯特的高度。”当然还有语言的准确性。门罗使用的英语，是凸显这门语言准确性和美感的典范。下面请在这些小说的原句中，欣赏门罗准确、简介、精悍的英语：　　Then there was silence, the air like ice. Brittle-looking birch trees with black marks on their white bark, and some kind of small untidy evergreens rolled up like sleepy bears. The frozen lake notlevel but mounded along the shore, as if the waves had turned to ice in the act of falling. And the building beyond with its deliberate rows of windows, and its glassed-in porches at either end. Everything austere and northerly, black-and-white under the high dome of clouds.　　But the birch bark not white after all as you got closer. Grayish yellow, grayish blue, gray.　　So still, so immense an enchantment.　　接着是一片寂静，空气像冰。看上去一碰就碎的白色的桦树皮上有黑色的印记，某种矮小杂乱的常青植物缩成团，像一只只瞌睡的熊。结了冰的湖面并不平坦，冰面沿着湖岸起伏，仿佛波浪在落下的一瞬结成了冰。那边房子的窗户排得整整齐齐，两头各有一座有玻璃围挡的门廊。一切都简单朴素，具有北方风貌，在云朵卷积的高高的穹顶下面黑白分明。　　  但当你走近一些就会发现桦树皮并不是白色的。灰黄色，灰蓝色，灰色。　　  如此寂静，如此令人陶醉。　　——《亚孟森》　　He was getting quite close to a large woodlot. He was crossing a long slanting shelf of snow, with the trees ahead and to one side of him. Over there, to the side, something caught his eye. There was a new kind of glitter under the trees. A congestion of shapes, with black holes in them, and unmatched arms or petals reaching up to the lower branches of the trees. He　　headed toward these shapes, but whatever they were did not become clear. They did not look like anything he knew. They did not look like anything, except perhaps a bit like armed giants half collapsed, frozen in combat, or like the jumbled towers of a crazy small-scale city—a space-age, small scale city. He kept waiting for an explanation, and not getting one, until he got very close. He was so close he could almost have touched one of these monstrosities before he saw that they were just old cars. Old cars and trucks and even a school bus that had been pushed in under the trees and left. Some were completely overturned, and some were tipped over one another at odd angles. They were partly filled, partly covered, with snow. The black holes were their gutted insides. Twisted bits of chrome, fragments of headlights, were glittering.　　他很靠近一片大树林了。他正在跨过一条长长的倾斜的雪带，树木就在他前方和侧面。在那里，边上，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树下有一种新的光亮。一种奇形怪状的聚合体，当中有不少黑洞，许多乱七八糟的臂状或花瓣状物，朝上方低矮一点的树枝探去。他朝那些东西走去，但仍旧看不出它们是什么。那不像他知道的任何东西。事实上它们看起来不像任何东西，只是有点像一个半瘫的铁甲巨人，仿佛在战斗中突然凝住，或者说像一个疯狂的小城市里横七竖八的塔楼——太空时代的小小城市。他琢磨着，始终不得其解，直到走得很近。他凑那么近，几乎可以碰到那些怪物之一了，这才突然发现那不过是些旧车。旧汽车、旧卡车，甚至还有一辆校车，被推到这里，丢在树下。有些彻底翻了个个儿，另一些角度古怪地互相搭着。它们部分盛满了雪，部分被雪覆盖着。那些黑洞洞就是它们的空腔。扭曲的铬合金块、破碎的车头灯，都闪闪发亮。